櫻桃紅了 ■作者：崔淼淼（美国）

《文舞霓裳》文学专栏  第379期

【作者 崔淼淼】密西根州立大学教育硕士。多次荣获美国及国际绘画奖，多次参加国际联展，举办过2次个人画展。已出版11本书：长篇小说《翡墨庄园》《氿云瑶》，综合文集《淼淼看世界》《淼淼访谈录》，散文集《倾斜的玉壶》《候鸟》，诗集《夜雨梧桐》，新闻报道专辑《淼淼视点》，短篇小说集《流花冷月河》，个人艺术作品画册《花瓷间·璃灿珐琅》，诗画集《淼画世界·泰裳之霓》。主编《首届华人影视文学奖作品导读》《法南拾穗》《第二届世界华人作家笔会会刊》《世界华人周刊年选》（2023）。以英文翻译了《太极推手十八法》等3本著作。以中文创作了《多米诺骨牌效应》等3部影视剧及话剧剧本。另有6部新书将于2025年出版：儿童童话手绘本《落在月亮上的弦歌》、散文集《远山黛无痕》《曼谷手记》《十九城烟火》、长篇小说《升天巷》、短篇小说集《双面镜》。系海外文轩、北美中文作家协会、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美中艺术家协会、亚洲艺术协会会员。景心传媒总编，欧美影视协会秘书长，世华笔会秘书长，华人电视总编。荣获省级新闻奖10次、国家级新闻奖1次、”她力量”征文奖。
《国医名家》《华人骄子》淼淼访谈节目创始人，担任撰稿、总编导、主持和后期制作。
2022年，撰写了首届华人影视文学奖颁奖词，主持了在法国南部举办的首届华人影视文学奖颁奖典礼。
2023年、2024年，与多人联合策划第二届世界华人作家笔会、第三届世界华人作家笔会，并主持了包括开幕式、专题论坛、温哥华诗会、海岛椰林诗会等多场活动。
2022年至今，与哈佛中国文化工作坊张凤老师联席主持了欧美影视协会系列影视文学云讲座等等。
经常担任中泰商务会议、教育合作、东盟教育界三方会谈现场中英文同声传译、口译。

夏季，在南方旅行途中，竟陰差陽錯巧遇了枇杷季和楊梅季。這些時令珍稀水果在北方極其罕見，我終于得以大飽口福。姥姥說，我自小便是有口福的孩子。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當進口貨在大陸異常金貴時，父親就從國外給我帶回豐盛的巧克力、太妃糖、威化餅幹、太空果珍、可口可樂、快速面和各式點心。流金歲月中的童年記憶被書頁間壓成明信片的彩色糖紙所記載珍藏，而壹枚小小的毛櫻桃果核從書中陡然滑落。 

我拾起袖珍果核，記憶中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唇齒間綻放，不覺怅然歎息。這時節，毛櫻桃怕是還未成熟，泛著青綠色的苦澀。正出神，母親從外面笑盈盈進了家門，說：“閨女，院裏老李大大說他家的毛櫻桃今兒提前熟了，又紅又多，讓妳過去摘著吃。”我壹臉驚喜，拍手笑道：“真的？怎會提前熟了？”母親寵溺地摸著我的頭，說：“自然都是因爲妳！我女兒是壹個有口福的人！”來不及想這是怎樣壹股神秘的力量，竟會爲了滿足我對毛櫻桃的思念而施展魔法，用洪荒之力撥快了植物生長的生物鍾，提前了近壹個月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五六年前，我回國時，曾到老李大大的園子裏摘過他家的毛櫻桃，他便牢牢記住了我愛吃這壹口。此去經年，多次回國都恰逢冬春兩季，錯過了與毛櫻桃的美麗約定。去歲，老李大大患病住院，如今更是行動不便，卻還記得我愛吃毛櫻桃。院子裏，左鄰右舍相處融洽，種滿了各色果樹、蔬菜，四時常有新鮮果蔬相伴，鄰裏間親如壹家，時常彼此分享勞動果實。 

我和母親拿著器皿，在櫻桃叢中摘著豔麗的紅珠。枝蔓縱橫，毛櫻桃星星點點，茂如繁星，豔如朱砂。我摘得上了瘾，將自己的長裙敞開，兜住從枝上雨點般落下的鮮紅櫻桃。片刻功夫，長裙裏已兜滿了沈甸甸的壹堆“紅珊瑚珠子”。壹位老鄰居路過，神秘地告訴我們，院裏另壹處毛櫻桃結得更多更好，非要領我們去摘。她對我說：“姑娘啊，現在大家都只想著吃那些大棚裏扣出來的大櫻桃，沒有多少人還記得這些毛櫻桃的滋味了。難得妳還記得!好啊！”我泯然壹笑。 

誠然，遼南地區盛産櫻桃，像明珠、紅燈、美早、佳紅、薩米特、雷尼、先鋒、晚紅燭等等，乍壹聽很像怡紅院中姑娘們的芳名。果實研麗，百色百味，冠絕壹方。唯獨這毛櫻桃沒有動聽的芳名，只有樸實無華的三個字“毛櫻桃”，壹聽便了然于心，——原來是櫻桃，不是姑娘。但那些貌美的大櫻桃，美則美矣，毫無靈魂。只有程度不壹的甜，少了那麽壹丟丟開胃的酸澀。我總覺，那些大櫻桃金貴得像千金大小姐，遠不及毛櫻桃樸實簡單，像鄰家小妹壹般惹人憐惜。 

上世紀九十年代，各路人馬紛紛下海經商。故鄉的街心花園橋頭，總會風雨無阻坐著壹個擺小攤的女人，大家叫她“櫻桃美人”。她是最早壹批從工廠辭職下海的女工，也是最早壹批個體戶之壹。夏天賣釘螺錐錐和毛櫻桃，冬天賣煮花生和烀地瓜。我印象中，壹小酒盅毛櫻桃賣壹毛錢，當年是我們這群小屁孩的夏日美味。和魚腸、羊羹、綠豆雪糕壹同並列童年零食“四大金剛”。 

我們壹大群小夥伴，會結伴爬上電視台的西山，沿途采摘紅色毛櫻桃和黑色龍葵果。夏季漫山瘋跑玩耍，時常吃得滿身滿嘴紅黑汁液流淌，壹臉髒兮兮，弄得鬼畫符壹樣回家挨父母罵，卻依舊樂此不疲。只因，這毛櫻桃在當年我們這群饞嘴的臭孩子們眼裏，是稀世美味。而今，時過境遷，毛櫻桃早被衆多進口的、嫁接的、大棚養殖的水果取代了。我們從小玩到大的這群野孩子，也散落天涯海角。在公共社交媒體上，有人宣稱只喜歡吃榴蓮、芒果、百香果、芭樂，有人矯情地只喝水果沙冰、香芋珍珠奶茶，有人做作地只吃巧克力慕斯和櫻桃派。然而，當私底下我們相聚時，說起童年的毛櫻桃，大家的眼睛像狼壹樣立刻冒出攝人心魄的幽幽綠光，流下壹嘴哈喇子。 

回想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不覺莞爾壹笑。人的味蕾是有記憶的，少不更事時的味覺記憶最深刻難忘，是時間幻海和風雨滄桑分離不開的基因記憶。母親打趣說：“妳又在想妳的城南舊事了？”我點頭壹笑。忽然想起母親當年寫過壹篇散文《櫻桃紅了》發表在報刊上，童年聰敏文靜的我隱隱出現在文中，遂和她提及此事。母親微笑搖頭，說：“孩子，妳記錯題目了。我寫過壹篇《桃子紅了》，壹篇《櫻桃熟了》，不是《櫻桃紅了》。”當年，母親是這座人口百萬的城市公認的“三支筆”之壹，其余兩人都是男性，母親是唯壹的女性。她妙手著文章，寫了很多脍炙人口的好文章，時常發表在全國和省級報刊雜志上，並屢獲獎，而童年和少女時代的我常常在她的文章中驚鴻壹瞥出現。我深受母親的影響，自幼便手不釋卷，和文字結緣深厚，也先後獲得許多寫作绘画獎，出版了十多本中文书。我們母女倆時常互相引以爲豪。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之壹就是擁有優雅美麗、气质超凡、能力出衆、善良慷慨、才華橫溢的才女母親。 

正午時分，我們摘完滿滿壹盆毛櫻桃，回家後洗淨品嘗，依舊是熟悉的童年味道。時光壹去不複回，往事只能追憶。看著滿盆如珍寶般研麗的紅果子，突然開悟：“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這平凡的毛櫻桃其實是壹味藥，可解鄉愁之苦，可安懷舊之思。因爲，這毛櫻桃的花語便是“珍惜、愛惜”。 

（此文首发在《世界日报》副刊）